August 29, 2009

關於死亡(三)


三、幾種可能的死亡觀點再深入:

在進入真正讓我感興趣的一些思想,所提出具系統性的生死觀之前,我們隨著傅偉勳先生敘述,先來看看一些面對死亡的例子: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伊凡死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說:「死是完了,不再有了!」p.71 這是一種十分灑脫的最後覺悟。但是誠如傅偉勳先生的意見,這樣的體悟是被動的。相較之下,他對於《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中,斯各特‧聶爾玲先生的:「我不要大家表示悲哀沉痛,我要在我床邊的人們保持安靜與尊嚴,表示瞭解與歡樂之心,心平氣和地分享死亡體驗。」p.94 似乎給予了更高的評價。
記得看過一篇愛倫‧坡的小說,篇名叫《過早的埋葬》,它敘述一個人患有罕見的疾病,稱作「僵直性昏睡症」。他往往會熟睡不醒甚或乍然昏倒,然後進入一種像是假死的狀態,不仔細覺察,根本就彷若一個死人,然後需要數天、甚至數星期才會甦醒。他一直害怕在路上發病,被不認識的人當作死人處理,甚或被當作屍體埋掉,因此他絕不敢離開熟識的(知道他這個宿疾的)親友,也不敢做任何運動休閒,還千方百計設計了可以由內開啟的棺材,給自己備用。日日夜夜,他被這「有一天會被活埋」的憂慮纏絞得透不過氣來。有一次他醒來的時候,發現置身在一個窄小的、黑暗的地方,他心裡想:「終於還是發生了。」,所有的恐懼瞬間湧上來,到達了最高點,他竭盡全力地碰撞掙扎,突然聽見人聲,才發覺他自己是昨晚在一個窄艙中睡著了,而醒來一時想不起來身在何方罷了。從此以後,他不再做惡夢了,也開始運動、享受人生,而鮮少再浮起擔心被活埋的念頭,不知不覺間,那怪病也就沒有再發生過了。
(海德格)面對死亡,我們所產生的不安心理是漠然無奈之感,因為死亡並不是特定對象,因此就表面上看,雖有所謂「死之恐怖」,深一層地說,應是「對於死的不安」才對。p.221 我們可以說,分析這樣的一個故事,愛倫‧坡巧妙地設計了一個情境,使得一個人假性地「彷彿」瀕死,而再回到現實。主角雖然怕死,但在以為失去了生命之時,才發現過去所過的人生根本形同死人──沒有目標、沒有意義、甚至也不教人愉快。這裡就出現了一個需要平衡的點:沒有對死的意識(awareness),不懂得及時把握生;對死的意識過度,失去了展開生的開懷胸襟。
在開始探討如何尋找終極真實之前,我們應該先有一個認知,那就是 以心性體認為本位的任何真實宗教都有同等的存在意義與價值。p.186 甚或,應該拓展來說,不論是宗教、哲學思考抑或治療法,只要是含有提供人思索生與死的方向的任何來源,都是這樣的。因為個人背景不同,發展出來的信念也將不同。所以這裡先簡述讀到的各式說法。

Ⅰ. 傅朗克──自由意志
第一階段,傅朗克以人皆有自由意志的假設為出發點,認為有了意志自由 ,就天生有探索意義的意志 ,而探索意義之中,又以人生意義 為最強烈想探知的意義。
第二階段,他認為,人生是一種課題任務 / 使命 p.201 。他並且提出了三種層次的使命,其中傅氏認為,最簡單的是創造的價值 ,其次是體驗的價值 ,再其次是態度的價值 ,態度的價值也就最重要。
進入第三階段,培養態度的價值又分為三種:他認為受苦 可以轉化為生命的動力(因為想改變逆境,所以加倍努力),責疚感 可以讓人往更好的方向改變自己,而死亡 / 無常 帶來的壓力可以增添自我責任。
傅朗克的模型其實還是接近從「生」來著手,對於死亡與無常的討論其實還不算多,但是這裡提出的觀念很接近先前略述的,死亡給了生命時間一種限制,使它顯得更珍貴。而這個模型雖然提出了創造、體驗、態度作為人生的意義,但是我還是不能體會出這樣的「所謂意義」之中,終極真實究竟是什麼?只是如他所敘,是人擁有自由意志的自然結果。

Ⅱ. 佛教世俗諦
a. 死後輪迴
在種種地方不難發現,傅偉勳先生於書中避談輪迴。我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是一種「信仰」,不一定是一種普適性的意見。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現代生死學雖不排除「個體生命死後繼續存在」的任何可能性,但認為此係第二義(指相對應於世俗諦);我們在現世經由心性體認所建立的生死信念與生死智慧才是第一義(指相對應於勝義諦)。p.235 簡單地說,就是如果我們因為相信死後可以到達某個極樂世界而對死亡沒有恐懼,那就會變得不想建立健全有益的生死觀,也不以我們所知的人生為一種課題任務或使命,卻只想逃避到另一「美好」世界的不負責任態度,絕禁不起生命的考驗。p.235 所以傅先生並且提倡以我們此時此刻直到死為止的未來,據此設法早日培養具有日常實踐意義的生死智慧。p.236
b. 斷欲的人生
有了以上的體認,傅偉勳先生並以他個人在病床上的體認,作為所謂「具有日常實踐意義的生死智慧」的例子:
我們所謂「怕死」,其實是「怕自己」,而所謂「怕自己」,尋根究底不外是「怕自己將要完全失去世上所喜愛過的事物」,包括愛人、家屬、好友以及自己所偏好的世上東西。如用佛教分析予以說明,我們所以「怕死」,表面原因是自己在世俗世間的「渴愛」,根本原因則是我們自己的「無明」;由於「無明」我們執著於「我」,由於我們執著於「我」,也就更進一步執著於我們在世俗世間所渴愛著的一切。p.252
這「執著」的心,就是所謂無明 這個根源所帶來的。也就是,它是一種向下墮落的欲 對人的拖累,所以要去除這樣的欲。涅槃即是「斷滅」,意謂渴愛慾望永盡無餘,亦謂貪嗔痴三毒的徹底斷除。p.144 但是,除了佛家的說法,一種身(desires)、心(reason)、意(spirit)三方面的調和,是不是也可能呢?人當然不該為「身」所主導,但是因為斷欲畢竟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不是人人可以達到,甚或不是人人可以接受的方式,但是如果在「心」的節制 的前提下,適度滿足,而不要造成「意」的不平衡(例如為身所主之後卻又後悔的心情),那麼,應該也是可以接受的。

Ⅲ. 森田──機械化的「事實唯真」
森田主要發展的方向,與傅朗克的理論功能較類似,希望作為立即直接的治療之用,所以自然也是由「生」著手。森田把像是《過早的埋葬》中主角這樣疑神疑鬼的個性稱呼為神經質 。他提出神經質症患者與一般正常人相比,生之慾望強過一倍,死之恐怖也強過一倍。p.220 這樣的論點,認為對死亡過度恐懼會造成身心不協調,所以他採用了一種奇特的療法:在患者初到治療區的時候,使之臥床並且完全限制其活動至少一週,之後若患者出現活動欲,他就認為這是一種「生命的覺醒」。p.216* 很接近一種體驗失去活動力的死亡形式,也可以為《過早的埋葬》做一個有趣的印證。
另外還有一種患者被森田稱做強迫觀念症 ,特指心中背負了「應當如此」、「希望那樣」等帶有一面性自我價值判斷的思想,與「就是如此(唯真)」的事實之間形成對立矛盾而解不開。p.222 這樣的情況。對應上面來說,如果貪嗔痴是一種向下墮落的欲 太過強烈所引起的不均衡,那麼強迫觀念症便是一種向上提升的欲 太過強烈所引起的。這聽起來一定十分地不合理,既是向上提升的欲,怎麼可能會不好呢?可能是心的理想太高(譬如說完美主義),在實踐尚無法馬上達到自己的要求,就無法承受自己的錯誤,而視為不可饒恕的罪,強加自己過大的壓力所造成;也可能是那樣的價值判定自己根本沒有心服口服,而是外人強逼著外加、外鑠上去的,在無法實行卻又不敢反抗的狀況下所爆發出來的。如果能夠接受這樣的狀況與佛家的斷欲是類似的,那麼或許就不會太訝異看見像是「有人將此幼兒之心喻如禪悟,其實唯一共通之處祇在毫無執著而已。p.219 」這樣的類似對治方法(放下執著 )了。
解釋過這些病狀之後,森田的採用的治療是體現「服從自然」、「事實唯真」等禪道意味的本心態度。p.216 這卻又與上述略有不同了。我們不妨解釋為「當世人生出『美』的心,『醜』就隨之而至了;當世人生出『善』的心,『惡』就隨之而至了。」所以最好的是不生一念,一切本來一體,正如《活下去》中渡邊說的:「生活本身就是意義。」p.75* 我們不妨吊詭地補上一句:「也就是無意義。」

Ⅳ. 佛教勝義諦──本來一體
理智的觀念主義者或求全的理想主義者,容易忽視生命存在的自然流動性,卻對瞬息變化著的生命現象,硬加善惡、苦樂等等價值判斷,徒增內心的掙扎矛盾。p.218
正確地肯認(生命)現象,並絕對承擔承受,就是「事實唯真」。人的存在乃是天地自然的生命現象的一個表現,絕對無條件地承受自然現象,就是「服從自然」。p.218
道家的生死觀並不假定天與天命之類的宗教超越性源頭,而是基於自然無為的天道或天地之道。p.164
如果你不能夠時時刻刻經驗心理的死亡,就不可能真實地生活。從已知中解脫*p.131
對獲致解脫的聖者而言,世俗世間與涅槃境地原來如一,本無所謂苦樂、生死等等二元對立可言。p.147
莊子:「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p.168
莊子:「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p.171
莊子:「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p.172
總之,莊子的物化或化機徹頭徹尾祇是自然必然的循環無端,宇宙一切出入於「化」,如此而已,毫無超越「道法自然」的任何人為價值判斷。p.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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