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28, 1997

冷眼熱心看政治--劉鶚與老殘

自國中時代讀大明湖、黃河結冰記,高中國文第一冊讀明湖居聽書,一直,課文編者選的是老殘遊記中最具描寫功夫的部分。所以國中時雖被告知它是一本「譴責小說」,卻一直不明究理;及至高中後,老師進一步提到老殘一書所記係玉賢、剛弼二吏的惡行,令我略略疑惑:就教科書中我們所讀的三篇節選,不僅沒有提到什麼酷吏,甚至沒有政治的影子!

此書的內頁有一小段關於內容的介紹,直截地指出:老殘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不在於作者的思想,而在於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其實國立編譯館在節錄黃河結冰記時,捨棄了老殘感嘆國是衰廢的一段,也可見本書的思想內涵有多麼受忽視。這對於原意在於抒發政治懷抱的作者而言,實在是始料未及的吧。

老師在課堂上曾經提到何以其思想不能得到重視,實在是其來有自的。劉鶚雖不滿酷吏加害良民、朝廷不願意接受世界的科學潮流,但又不欲支持革命,也未提出其他出路,實在使他對於當時政治的不滿,顯得有點矛盾又略缺建設性。理論上作者本人意是個博學多聞的人,而這種頗有微詞卻又苟安現況的市井小民心態,出自如此一位人物,自是令人失望了。

當我讀畢老殘遊記時,卻又有了另一種感覺。因為劉鶚所生存的時代是清末動亂不止的數十年,戰爭連年,政府對外盡喪主權,卻又由於民族自大而仍舊閉關自守,對內由於民亂四起而民不聊生,尚有一個朝代累積數百年的積弊作祟。如此環境下,方初步萌生的革命意念雖欲有大作為,也難在一時間見效。何況劉鶚於書中所指,那藉革命之名毀一切宗法束縛,而敗壞風俗的不良份子,其實才是他之所以排斥革命黨的原因。如此看來,劉鶚僅盼政府接受外來刺激而有所改變,卻不期待革命人士成功,也就不那麼令人不解了。

除卻對政治的全盤觀感,老殘遊記亦提到一個頗違悖常人觀點的想法:他認為貪官汙吏自因於心有愧而不敢猖獗太甚,自命清高的清官卻自許有所作為而辦案過苛,太過剛愎自用而冤死無數。除卻書中所詳述的數樁冤案,有一段正面論述假老殘之口論得最是清楚。他道:「只要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地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又說:「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事之君子者,倒有十之六七也。」而劉鶚必不是無端發此議論的。

在序文中作者自云,作此書乃源自其身世之感情、家國之感情、社會之感情、種教之感情;在作品之中那微細瑣碎卻令人長嗟的描寫,也確實讓人相信若不是真有其事,實難捏造作假。那店裡的掌櫃如何在風聞老殘甚為撫署所禮遇後招呼數句,老殘推搪了一會兒,掌櫃的即笑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自側面寫了凡與官家有牽連者就有財勢;又,當時的人們都是說大話的,謙遜數語的人是有,但都是為著避人借錢的。還有幾句寫那路上官轎不閃人的,碰倒了人,百姓也就嘴裡咕嚕一陣,不敢怎麼。又寫一些場子園子即使人已擠滿,都空著幾張桌貼著什麼撫院訂、道署訂的條子曲折寫官家的特權,卻不花甚多篇幅,一筆帶過反顯立場中立,和此一狀況之多見,十分高明。

在現實生活中,劉鶚雖頗有一點政治抱負,卻一直不算獲得重用;書中的主人翁老殘對於政局有諸多感慨,亦能有機會為冤案平反,於不能力挽狂瀾的大局中,對小局做出彌補,實在可說是劉鶚在筆墨天地中投射自己,而獲得一種略帶嘲諷的自我滿足的方式。

以客觀的敘述代替直接的抒發,卻又以富含情感的悲泣為原旨。劉鶚在老殘「遊記」這樣一本書中,以一雙冷眼一顆熱心看待政治,充滿一個朝代將亡時,士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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