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28, 1999

苦悶人生──麥田捕手讀後感

六呎高,灰髮,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荷頓‧加菲爾得──沙靈傑筆下,躍然紙上的真實人物。討厭虛偽的人們和好萊塢,疼愛懂事的小妹,念念不忘死去的弟弟和以往比鄰而居的的女孩。一切故事,由他被退學前夕,辭別歷史老師開始。沙靈傑不事架構,瑣碎般地記敘小事,塑造出一個並不英雄式的少年,一個無奈的小人物,一個厭煩這世界的赤子。

荷頓是一個和平懦弱的人,但是很囉唆,很不滿於現實。他最大的願望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裝聾作啞,逃離人們;他總是思考人們認為「不重要」的事,做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只因,他有太多的情感,使得他幾乎是不適存於這世界的。

當他去辭別第二個老師,安多里先生,安多里對荷頓說了一番話,最足以詮釋他的人格「你處在一種很特別的墮落,這種墮落,是專門存在的。......你向這世界要求一種東西,而那是你的環境所不能給你、或你認為環境不可能給你的。所以你放棄,甚至還沒開始尋找之前便放棄了。」書中就這一段而言,並沒有描述荷頓的真心傾聽,但,卻是全書中唯一一段,有人曾和荷頓說了這麼多;唯一一段,有人關心荷頓想了什麼。安多里先生抄了一段詩人維倫‧斯科特的詩:「一個幼稚的人,為了一個原則高貴地死去;一個成熟的人,卻為了一個原則,謙卑地活著。」

這對我的觸動十分地深。因為我一直是一個並不快樂的生存者。麥田捕手並非積極、樂觀的書,但是它所傳達的種種苦悶情感雖無處宣洩,卻並不抑鬱、灰色。少年的心事,難免愁緒紛紛,然而最後,荷頓卻由計劃遠離人群轉而留下。場景中,說服他的人──他的小妹──坐在旋轉木馬上,開心地向他招手,雨下著,淋得他滿身狼狽。這樣一幕,像是心中的什麼情感覺醒,像是暗示時光和空間的荏苒流逝,像是沒有悲喜的一種狀態。

由懵懂而成長,由年少而自立。昔日滿腔熱血,或眼高手低,或不諳現實。處於這青黃相接,失望尷尬的情況,十多歲的大孩子,同時也是小大人,常很難調適,而感到落寞、煎熬。麥田捕手,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所敘不過是聖誕前夕,十天左右的事。然而細細咀嚼,和荷頓一樣的疑惑,歷歷在目;和荷頓一樣的心情,點滴心頭。就像小說結束之後,荷頓繼續他的人生,而讀者,繼續讀者的。荷頓仍和開頭時一樣不滿,一樣囉嗦,而讀者也依舊生活──唯一不同的是,那微妙難察的差異:我們,為了一個原則而謙卑地活著;我們,不在尋找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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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ruary 28, 1997

冷眼熱心看政治--劉鶚與老殘

自國中時代讀大明湖、黃河結冰記,高中國文第一冊讀明湖居聽書,一直,課文編者選的是老殘遊記中最具描寫功夫的部分。所以國中時雖被告知它是一本「譴責小說」,卻一直不明究理;及至高中後,老師進一步提到老殘一書所記係玉賢、剛弼二吏的惡行,令我略略疑惑:就教科書中我們所讀的三篇節選,不僅沒有提到什麼酷吏,甚至沒有政治的影子!

此書的內頁有一小段關於內容的介紹,直截地指出:老殘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不在於作者的思想,而在於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其實國立編譯館在節錄黃河結冰記時,捨棄了老殘感嘆國是衰廢的一段,也可見本書的思想內涵有多麼受忽視。這對於原意在於抒發政治懷抱的作者而言,實在是始料未及的吧。

老師在課堂上曾經提到何以其思想不能得到重視,實在是其來有自的。劉鶚雖不滿酷吏加害良民、朝廷不願意接受世界的科學潮流,但又不欲支持革命,也未提出其他出路,實在使他對於當時政治的不滿,顯得有點矛盾又略缺建設性。理論上作者本人意是個博學多聞的人,而這種頗有微詞卻又苟安現況的市井小民心態,出自如此一位人物,自是令人失望了。

當我讀畢老殘遊記時,卻又有了另一種感覺。因為劉鶚所生存的時代是清末動亂不止的數十年,戰爭連年,政府對外盡喪主權,卻又由於民族自大而仍舊閉關自守,對內由於民亂四起而民不聊生,尚有一個朝代累積數百年的積弊作祟。如此環境下,方初步萌生的革命意念雖欲有大作為,也難在一時間見效。何況劉鶚於書中所指,那藉革命之名毀一切宗法束縛,而敗壞風俗的不良份子,其實才是他之所以排斥革命黨的原因。如此看來,劉鶚僅盼政府接受外來刺激而有所改變,卻不期待革命人士成功,也就不那麼令人不解了。

除卻對政治的全盤觀感,老殘遊記亦提到一個頗違悖常人觀點的想法:他認為貪官汙吏自因於心有愧而不敢猖獗太甚,自命清高的清官卻自許有所作為而辦案過苛,太過剛愎自用而冤死無數。除卻書中所詳述的數樁冤案,有一段正面論述假老殘之口論得最是清楚。他道:「只要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地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又說:「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事之君子者,倒有十之六七也。」而劉鶚必不是無端發此議論的。

在序文中作者自云,作此書乃源自其身世之感情、家國之感情、社會之感情、種教之感情;在作品之中那微細瑣碎卻令人長嗟的描寫,也確實讓人相信若不是真有其事,實難捏造作假。那店裡的掌櫃如何在風聞老殘甚為撫署所禮遇後招呼數句,老殘推搪了一會兒,掌櫃的即笑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自側面寫了凡與官家有牽連者就有財勢;又,當時的人們都是說大話的,謙遜數語的人是有,但都是為著避人借錢的。還有幾句寫那路上官轎不閃人的,碰倒了人,百姓也就嘴裡咕嚕一陣,不敢怎麼。又寫一些場子園子即使人已擠滿,都空著幾張桌貼著什麼撫院訂、道署訂的條子曲折寫官家的特權,卻不花甚多篇幅,一筆帶過反顯立場中立,和此一狀況之多見,十分高明。

在現實生活中,劉鶚雖頗有一點政治抱負,卻一直不算獲得重用;書中的主人翁老殘對於政局有諸多感慨,亦能有機會為冤案平反,於不能力挽狂瀾的大局中,對小局做出彌補,實在可說是劉鶚在筆墨天地中投射自己,而獲得一種略帶嘲諷的自我滿足的方式。

以客觀的敘述代替直接的抒發,卻又以富含情感的悲泣為原旨。劉鶚在老殘「遊記」這樣一本書中,以一雙冷眼一顆熱心看待政治,充滿一個朝代將亡時,士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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